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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8章 集賢賓(1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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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嗯,快睡吧。”青田撐起身吹滅了床頭的小燭,在輕輕降落的夜色中伏入他懷裏。他的鼾聲幾乎是馬上就重新響起,她也闔起了雙眼。再沒有什麽比這溫著她額心的聲聲鼻鼾更美好,是守夜者的梆子,讓她即使在使人迷失的昏夢中也總能找到回家的路。

13.

第二天天氣轉晴,放眼望去,百花競艷、綠滿林臯,早已是春歸大地。齊奢照舊不到四更天就走了,青田睡一陣、醒一陣,不知做了多少夢。有時是在禦暗紅色的鮮血,有時是地下三尺的黑牢,或是層層窒息的黃裱紙與白霧茫茫的逃難之途,直到半晌午才掙紮著起了身。也不想吃什麽,凈了手焚了香,只懨懨地誦經。誦了有兩柱香的時間,王府管家孫秀達求見,帶來了自個的一位外甥,名叫鄭文的,隔在簾外給青田磕了頭,說是王爺派過來打理北府這邊,另外還帶來只極擅人言的白鸚鵡,連背幾首小令,不是“小山重疊金明滅”,就是“杏花含露團香雪”,怪腔怪調的,青田雖飽含心事,也被逗得笑了一場。

她給這鸚鵡起了個諢名叫“飛卿”,親手給它餵水調食,忙碌一番,就又已是殘日消盡。正想著齊奢怕是趕不回,太監小信子卻匆匆跑了來,說王爺叫娘娘一定等著他吃飯。

再等了約有半個來時辰,齊奢就進了就花居的門,與昨日的滿身疲累大相徑庭,神采奕奕的,“傳飯傳飯!你可餓壞了吧?”

晚餐豐盛異常,蒸鹿尾、江米釀鴨子、三絲翅子、烏魚蛋、糟燴鵝肝、蜜炙火方、臺州天摩筍、絲鴨粉湯……兩人並桌同食,正溫馨談笑間,周敦卻快步而來,行了禮,就貼去到齊奢耳下說起來。

只幾句話的功夫,齊奢的臉色就變得相當之難看,筷子一擱,很簡要地說:“王府裏發生了一點兒事兒,我回去處理一下。”

青田也跟著放了碗筷,想問他,尋思一番又把話咽下,“好,你路上慢些。”

齊奢換好了外衣就向門口走去,突然又嘆口氣,扭頭轉向隨行的周敦,“你不必跟我去了,留下和娘娘說說清楚。”

周敦答了聲,就立定在那裏目送,待齊奢出了院子,便返身而回。青田惴惴不安地問:“周公公,府裏發生什麽事兒了?”

“唉,”周敦緊皺了眉頭,連兩腮上的舊疤也皺縮起來,“醜事兒。娘娘不是有個舊日姐妹叫蝶仙的?”

青田的心裏冷不丁七上八下,“是。”

“她不是卷了杜知府家的東西,和一個犯了通奸罪的戲子査定奎私逃了嗎?”

“是。”

“兩個人日前在松江被捉拿歸案,八駝行李中,不僅搜出了知府家失竊的東西,另有許多的金珠首飾、玩器古董,竟都是京中貴族的私家收藏,有幾件珍奇之物還是報過失竊,卻一直沒有結案的。經過審訊,原來和那戲子暗度陳倉的不單有鴻臚寺卿的小妾,還有足足十幾位王公宗室、部院大臣的侍妾居然都和他背地裏往來,還偷盜主家的東西私贈予他。那贈物裏有一件四神玉帶鐍,是攝政王府的東西。”

青田倒吸了一口涼氣,“府裏有女眷和、和——”

周敦頓一下,滿臉都湧起了不屑於言之色,“那戲子已經統統招了,就是府裏的側妃,順妃娘娘。”

“順妃?”青田拿指尖摸著領下的蜂趕花金鈕扣,“我知道她。”

“順妃娘娘進府有年頭了,繼妃往下就是她,最是有頭有臉的,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來!”周敦義憤填膺地一嘆。

青田只覺滿心繁亂,游目空望去,就望見銀架上的鸚鵡飛卿。這鳥兒忽地振翅,又翻動著紅舌長吟起來:“柳色參差掩畫樓,曉鶯啼送滿宮愁。年年花落無人見,空逐春泉出禦溝。”

哀怨的詩詞飄出窗外,風一卷,即消失於夜空。

齊奢一回王府,就被直接引到了繼妃詹氏的風月雙清閣。一概下人都已被遣走,只有詹氏的貼身侍婢瑞芝守在偏房門口,裏頭傳出高聲痛罵的動靜。齊奢推開門,詹氏就猛地住了口,一身的端莊沈靜已遁去無蹤,又窘又急,浮腫著眼泡往地下一指,“我已經把這個不要臉的賤人給王爺帶來了,怎麽發落,王爺定奪吧。”

順妃就直溜溜地跪在青磚地上,而且宮妝錦繡、鳳釵高髻,不見一絲破落之色,稍稍地偏著臉,也不看人,也不說話。

齊奢望了她一望,就向詹氏把手一搖,“你先出去。”

詹氏很不放心地朝他窺看幾眼,“王爺的身子要緊,可別動氣,為這樣的賤人犯不著。”

“我知道,你出去吧。”齊奢並沒有什麽表情,詹氏施過一禮,又厭恨不已地向順妃投一眼,退身出了門。

門裏頭,人與人相距尺寸,卻又似相隔千重山、萬重水。許久後,“順妃,”齊奢才開口,又改口叫她,“小順,你有什麽要為自己辯白的嗎?”

自齊奢進門以來,順妃第一次直視他,她高揚著雙目,眼神光彩冷冽。

“稟王爺,妾妃沒什麽要辯的。前年六月妾妃去華樂樓看戲,就和那査定奎好上了,陸陸續續地也見過幾面,也接濟過他一些東西,偷情和偷竊的罪名,妾妃都認。”

一股無名火從齊奢的腳底躥起,手就隨便抓了件東西向順妃砸過去,“賤婦!”

順妃別過頭一躲,一樽白瓷螺珠瓶就在墻角撞了個爛碎。

詹氏的婢女瑞芝仍侯在外面,貼著門怯問一聲:“王爺,沒事兒吧?”

“滾,滾遠點兒!”齊奢的聲調並不高,但其間的怒意卻熊熊勃發。房外馬上就一片靜默,而房間內,他只聽得到自個的呼吸,濁重且短促。

順妃罩著一件蓮瓣點翠穿珠雲肩,那珠子抖動兩下,伴隨著珠落玉盤的笑聲,“怎麽,王爺生氣了?王爺還會為我生氣?”她的眼珠游動了一圈,環視著字畫條幅、花幾花架,卻不為任何事物而逗留,“我十八歲嫁給王爺,入府的那一晚我和王爺說:‘我喜歡唱歌,所以在外頭名聲不好聽,都說那不是上等人家小姐該做的事兒,越禮背德。’王爺卻說:‘那有什麽?我偏愛聽你唱歌。’我就在枕邊一首一首地唱給你聽,唱到蠟燭都熄了。後來整整十天,你每天都歇在我這兒,我卸妝的時候,你親手替我把頭上的簪釵一支一支地摘下來。可到了第十一天,你就不來了,你去了別的姬妾那兒。從那天起,我每天一張開眼就等著天黑,等你來。頭兩個月,你兩三天就來一趟,後來隔七八天才來一趟,再後來,十幾天也不來一趟。我常常問下人,說王爺今夜宿在哪兒?時不時地就聽見一個新名字。府裏的女人越來越多,多得我記也記不過來,起先我還難過,可慢慢地就不難過了。我想,這麽多女人,王爺自個怕也記不過來,可他總還記著我,封我做側妃,會來看我,陪我說話,這難道還不算好嗎?所以我就接著等,每天一張開眼就等著你,把三十二張玉石骨牌翻過來調過去,推神數、問天機,問你今兒來不來,直問到東方發白。即使這樣的日子,我也很滿足。反正牌上說你再過三天就會來,第三天你沒來,到了第四天、第五天……第八天,你總會來的,但——”

順妃飄游不定的音調忽一轉,轉折得酸楚不堪:“但自從你識得了那個姓段的倌人,即使你人在我這兒,也越來越心不在焉。我向來愛使小性兒,以前你總會哄著我,可後來只要我稍一不高興,你也就惱了,一點兒再不肯俯就。等把你氣走了,我自個又後悔得不得了。我想那些小班倌人一定是個個溫柔懂事,老媽子們卻說,溫柔懂事管什麽用,那些女人最擅‘內媚之術’,方才拴得住男人的心,我就叫她們偷偷花錢去喇嘛廟裏請了歡喜佛的畫像來。王爺還想得起嗎,有天晚上,我像狗一樣爬到了你的兩腿間,你笑了,問我是打哪兒學來的。”

她的眼角有淚溢出,只一兩滴,就澆滅了齊奢的怒火。他現在一點兒也不覺憤怒了,只覺滿心裏都結滿了淚的鹹澀。他想阻止她說下去,但只空站著,什麽也沒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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